「我给你取的名字是」

[永七]如果转生成女主角

*参赛主题:交界都市普通人

*旧作翻修投稿,投稿前已询问过主办方

*原作向,无CP,男指设定,全文2w,已完结

*全文BGM:The Puzzle / MY FIRST STORY


▷失忆的主人公

那个中央庭的新晋指挥使,我最近总是在学校里看见他。

我路过他身边好几次,每次他都在和不同的人说话,不少都是学校的名人。在交谈间,他们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全是信任。

明明都是同龄人,甚至有时是晚辈——中央庭的指挥使分量这么大吗?

实际上我对中央庭这个组织也仅存于印象。我的生活平庸无常,没什么能与神器使和黑门打交道的契机,半年前黑门危机爆发的时候我还尚未醒来,等我突然苏醒出院的时候事态已经平息了下来。城市开始重建,人们回归往常的生活,除了那几个对我来说更像是幻想题材作品名词解释一样的东西出现,整个交界都市似乎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大变化。

是的,在七个月前我出了一次车祸。这场车祸令我昏迷了三个月之久,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我这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遭受如此劫难,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醒来时,母亲正站在床头与医生交谈,看见医生的手势扭头看见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试图坐起身的我,竟是直接落下眼泪,扑过来握紧了我的手。

我是之后才察觉到不对的。我这人从小就很怕死,在马路追逐打闹闯红灯踩绿灯的点横穿车流这种事我是决计干不出来的——那我到底是为什么遭遇了如此严重的车祸呢?

我疑惑,但不说。反正我出院之后活蹦乱跳也没什么后遗症,又因为黑门爆发学校停课,我耽误的学业不多,等我借来班里优等生的笔记赶上了落下的进度,这段记忆缺失的经历就几乎再没有影响过我的生活。

而且一觉醒来我忽然就活在都市幻想题材的世界里了,这么一讲好像还挺赚的!

咳,总之言归正传,我最近对那个中央庭的指挥使产生了兴趣。

你想啊,在某一天现实世界忽然遭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侵蚀,爆发了黑门出现了怪物,而交界都市里存在着一个名为中央庭的机构,集结了大部分能够对抗怪物的“神器使”。而这个与我同龄的少年,明明也非神器使,却是能够号令神器使的、中央庭的“指挥使”。

假如这是本轻小说的话,那个家伙肯定是主人公才对。那不是很有趣吗!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神器使,指挥使又不上学,我们根本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总不能以身犯险,我去黑门沦陷区招惹一下怪物,然后等指挥使来救吧?我前面不是说了嘛,我很怕死的。

指挥使过去曾解放过高校学园的黑门,还救过西比尔老师,这件事我是听说过的。只是那天我并不在学校,我请了假去医院做复查。逃过一劫,倒也没什么遗憾的。

那没办法,我去找学校里的神器使套个近乎?

想了想目前在学校的神器使,源千雪我根本不好意思和她搭话,泰丝拉感觉问了也没用,亚修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而老师我是断然不敢去找的,那么果然还是珈儿最合适吧?

说做就做,早上我就打听到了珈儿的联系方式,并约她下午在剑道社见面,我想聊聊关于指挥使的话题。珈儿在知道我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指挥使之后似乎有些惊讶,但是她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待老师一下课我就抱着书跑出了教室,等我扶着膝盖喘着气停在剑道社门口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两分钟。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还未进门步子便一顿。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指挥使居然在?

扶着门框刚想朝人挥挥手,我忽然想起自己在简讯里没向珈儿描述过我长什么样。正想着不如发个简讯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远处珈儿和指挥使已经朝我走了过来。咦,原来珈儿知道我是谁的吗?正面迎上二人的目光,我慌忙抱好书立正。

“那个、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早上在简讯约你见面的江崎。”

“啊江崎你好,其实我见过你的,你估计不记得了。”珈儿身着剑道的训练服,握着刀柄对我笑得很友善,“你是想和我聊聊指挥使的事吧,刚好今天我有巡查任务,你可以直接和指挥使聊。那我先去训练啦!”

粉色长马尾的少女大手一挥,转身离去的身影颇为潇洒。而我和指挥使双双愣住,等回过神来时,女生已经钻进部室不见影子了。

我与指挥使站在社团门口面面相觑。

我还没从刚刚珈儿说的话里转过来。她说她见过我,而我也确实不记得了。难道我出院后的记忆跟着变差了?也没有啊,与人交流上课学习都很正常的,倒不如说指挥使才是——

“那个……听珈儿说,你想和她聊聊我?”

“啊、是,是的。”

“虽然有些冒昧……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早上决定和珈儿套近乎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下午就能直接接触到指挥使本人,这也太微妙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是闲着没事好奇一下,不存在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没什么奇妙的过往经历。我对指挥使而言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也太没礼貌了。可是人家都这么问了,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啊。

我忽然想起来,在指挥使与我搭话前,我正在思考的是什么。

“相比于说我记忆力可能变差的事,倒不如说指挥使才是真正的失忆者”。

对啊,指挥使是失忆者,而我也有一段失去的记忆。尽管我并没有因此留下什么后遗症,也并非真的很在乎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借着这个话题,我有了思路。

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紧张——好吧我确实有点紧张,毕竟一步跨的有点大,我可完全没做好和指挥使直接交流的心理建设——然后对着指挥使,扯起了谎:“首先是因为指挥使你是中央庭的领导者之一,身为交界都市的一员关注你很正常吧?然后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在上任之前失忆了——”

指挥使一愣。

“我在黑门爆发前出了一次车祸,昏迷了大概三个月,同时,我也遗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尽管这部分空缺并不影响我的生活,但我还是很介意。所以我其实有些好奇,相比于我这种只遗忘了部分记忆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指挥使平日是什么感受。”

我措辞得有些慢,也很谨慎。毕竟是现场瞎编,要是说错了话留下不好的印象就不是我的本意了。更何况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在说谎,只是我其实并不介意这件事。

毕竟人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本意也不是想打扰指挥使本人的……没想到珈儿直接让我和你聊了。”

我挠挠脸颊,此时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心实意。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无聊学生无关紧要的好奇心,我虽然行动力很强但在决定放弃的场合其实也非常果断,若是让之前的我来判断一下我对指挥使的兴趣能持续多久,估计给出的答案不会大于一周。

眼前的少年似乎非常意外,我想可能是因为平常也不太会有人与他提及“失忆”的话题。也许无关紧要,也许不忍提及,像我这样的人估计很少。我倒并不觉得失忆是多么严重的事,不过理由可能稍微有些小说看多了——我觉得失忆就是为了让人想起来的。

“如果感到冒犯的话真的很对不起……!”

不过客套话还是要说的。

“啊、不,也没有……只是很少有人会问我这个。倒不如说你是第一个。”少年眉眼温和,笑容自然,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下意识地就站直了身体。待我回过神来不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愕然。

像是什么气场一样……让我觉得指挥使相较于他人是不同的。

“我觉得相比于江崎同学,我这种人可能反而不会太痛苦。毕竟我什么都忘了……就连名字和身份都是用我的战术终端证明的。”少年举起手里的终端摇了摇,漆黑的手机屏幕上映出我稍显茫然的脸,“我是拿着拼图重新拼凑出自己,而江崎是丢失了拼图的一部分。一直有一部分空缺的感觉更难受吧?江崎是忘记了什么呢?”

我忘记了什么?

“我忘记我为什么会出车祸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是我这个人比较怕死,所以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出严重到让我昏迷三个月的车祸。我稍微问了一下父母,他们也并不清楚,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了。他们似乎也并不关心原因,或许我能醒来就已经很好了。到最后,没人能解答我的疑问。”

说实话,关于“我因为车祸而昏迷了三个月”这件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它有些不太真切。出院回到家时我的房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能看出母亲来收拾过,可那影响不了什么。

直到我返回学校。我看见被黑门损毁后又重建的校园,同桌剪短了头发,班长的腿受了伤,拄起拐杖。熟悉的老师少了两个,同时又多出几个陌生人。上课铃响,老师把这节课要讲的章节写在黑板上,我拿出书本,却被提醒该拿出来的是下一册。

像是瞬间脑内终于有了一个认知,我忽然就意识到我确确实实丢失了一段时间。

它不是三天,不是三周,而是三个月。

这么想着,我及时截住了自己的发言。毕竟我的本意并不是阐述自己的事。但是指挥使看向我的眼神认真又专注,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些。

只是有关我的迷惑和迷惘到此为止。因为指挥使同样没法解答我的疑问。


▷拼图的名字

我说完之后,抬头对上他注视着我的眼神。他似乎有些无措,而后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看得我总感觉有些不妙。

“江崎同学难道没有想要追寻真相的想法吗?毕竟你这么介意它了。”

“欸?”

这下无措的人轮到我了,总觉得话题朝着某个我不太乐意见到的方向发展。说到底我本身就不是特别执着我到底忘记了什么,车祸的原因是什么真的很重要吗?我已经康复出院了啊。

“这个要找也很麻烦吧,且不提我根本不记得我在什么路段出了车祸,就单讲监控记录,你还记得我出车祸是在黑门爆发前吗?那些记录当然都因为黑门损毁了啊。”我露出苦笑。这件事倒是真的,因为我尽管不介意,但刚开始确实很好奇。只是在我出院之后,我发现我并不记得自己的车祸现场在哪。

就算问了我的父母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父母也是在接到医院通知后赶到急救室外的,能解答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走在放学路上的我自己。之后在寻找医院工作人员调监控的时候也碰了壁,监控室的值班人员告诉我这个医院在黑门爆发的时候遭受过怪物的侵袭,丢了不少数据,已经不可查了。

从此以后我就放弃了“追寻真相”,比起这个,眼下最重要的是追齐落下的学业。我的拼图不过是丢失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块,从远处看也足够完整。

指挥使似乎还在沉思,说实在的看他对我缺失的记忆这么上心我其实还挺感动的,但是这真的不不重要,谈谈你自己吧,我到底该怎么转移话题好?

“所以指挥使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什么都不记得地在中央庭的病床上醒来,难道就没有想过不做这个‘救世主’,先去寻找一下丢失的记忆吗?尽管指挥使说,比起我可能不会太痛苦,但是没有过去真的不难受吗?”

我边想边说,由于急于转移话题,不自觉暴露了心中所想的、对眼前这个穿着制服的男生的别称。虽然,确实如此——在我心中他就像是降临在交界都市的救世主。不都是这样的吗,身世空白但是身负重任的主角,他们肩负使命待人温柔,最后在伙伴的簇拥下凯旋。

小说都这么写。

但是他却表情慌乱地摆起手:“等、等一下——救世主什么的也太过了,我只是个新人指挥使而已。真要说救世主,也是希罗前辈比较适合吧。”

“你们都是指挥使,那不就说明那份独特的能力和使命是相同的,资历又不是全部,别这么妄自菲薄嘛。而且你看啊,一般像你这样的人在小说里都是主人公的定位哦,‘忽然腾空出世记忆全失的救世主!’这样的?”我比划起来,模拟起路人念出超劲爆的报纸头条一样的语气。

“小说吗……哈啊,这么想好像也不错。那我也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吧,毕竟这可是必须回收的伏笔之一。”他露出意外的神色,最后还是对着我放松了面部表情,扯开嘴角笑出声。我看着他的笑容都不好意思起来,连附和的声音都慢了半拍:“是、是吧。”

“可惜这不是小说啊,江崎同学。”

他语气似乎有些怅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侧身看向了部室内部——珈儿正气势饱满地喊着口号挥着剑,剑光闪烁,将空气都劈开。我一直觉得她像是那种想要实现什么目标便能够实现的人,她那么敞亮,训练的身姿威风凛凛,像是有了那把刀什么都能做到。

“我很向往珈儿那样的人。”指挥使忽然开口了,“她想要去做什么就会大声说出来,堂堂正正,自然乐观,不畏惧什么。那样的人一定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我很羡慕。”他所说的话和我脑中所想撞到了一起,只是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想法:“指挥使为什么要羡慕呢?你也是那样的人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直觉?”

“……”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好几秒,直到指挥使先移开视线。他又问我问题了:“我以为江崎会说,‘没想到指挥使也会羡慕自己领导的神器使’的,没想到却被肯定了……江崎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呢?包括找我商谈失忆的经历也是,就算一时间找不到别的类似经历的人,这种事也不是能随意和陌生人说的吧——就因为我的经历看起来很像小说里的主角吗?”

我很信任指挥使吗?好像确实是这样。不过理由并没有这么单纯——我也是观察过他的,看起来既没有品行不端,也有在好好工作,况且还受不止一个的神器使信赖,上下左右看都确实是个好指挥使嘛,而且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可这又不好直说。

于是我顿了两秒,露出了交界都市好公民的信赖表情:“毕竟你是中央庭的指挥使啊,那可是交界都市的中央庭。”

指挥使愣住。他又露出意外的表情了,我想我的话应当都很寻常才对,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意外呢?接着他松了口气,肃了肃表情和我说:“谢谢。”

……我说了什么很值得感谢的话吗?

我总觉得这么聊天下来我反而更看不懂这个新人指挥使了,话说这话题不是越跑越偏了吗——我明明是打着失忆者互相交流经验的旗号来的!

“我总觉得……指挥使好像不是特别在意自己失去的记忆。”

“不,我很在意。”他这回却很快否定了我,“只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放一下也没关系。”

“更重要的事”……是说,中央庭的工作?

“指挥使真有责任感啊。”

“毕竟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啊。”

他语气轻松地回答,而我不自觉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察觉到时间有点晚了,再不回家估计父母要打电话来问情况。我不想随便应付父母,但实话实说只会牵扯出更多的问题。……只是我也并不想这次交流无功而返。

“江崎同学是要回去了吗?”指挥使似乎从我看时间的动作里察觉到了我的离别之意,我朝他点头,只是我并没有急着走——我拿起手机对他晃了一下。

“我确实要回家了,再晚点回去会被问的。所以可以和指挥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我还有点疑问想要再和指挥使交流。”

“没问题。”

他爽朗地点头答应,也拿出了自己的终端。经过一番操作之后我看着列表里新出现的名为“指挥使”的联系人,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与他作别。

“那我就先回去啦,再见,指挥使。和你聊天我想明白了很多。”

“……哪里。江崎也帮助了我的。”

这人又在否认别人对他的肯定。结合刚刚的聊天,难道说指挥使其实不太自信?

“过会儿的巡查加油,交界都市的和平就交由指挥使守护啦!”

想了想我补上了这句话,嗯,希望这句话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说完之后我朝指挥使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在走之前,我听见部室里社员们挥剑时一致的口号声,那定然是我不用回头都能料想的宝贵景色。


未曾想在路上接连碰到了四个红灯,等快到家的时候还是无法避免地收到了妈妈的电话。我无奈地接起,一边走一边应付那边传来的质询。她问我怎么还没到,我说还有两个拐角马上。

天色渐暗,整个城市也缓缓步入休憩的时间。在出院之前,我其实很少注意回家路途的风景。可能是因为车祸总归有些心有余悸,也可能是回家的路上没有同行的人,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观察这个被改变了的世界,在放学路上,我逐渐不再看手机了。

注意力转移之后,往往能注意到很多平常忽略的东西。走在一起的中学生情侣,男生的手试探了三回都不敢牵起女生的手;坐在轮椅上被家属推着前进的女生,总是露出一副很阴郁的表情;而那边急匆匆赶路的西装男人又是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难道是家里有什么要紧事——

我顿住脚步,清晰地看见那个男人的上衣外套里掉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我下意识去辨认那是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想喊住他的时候,西装男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我小跑着过去捡,才发现这其实是个U盘,长方形,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标识。那个男人穿着西装,是上班族吗?我好像看见他左手拎着公文包……这种U盘里一般都装着重要文件吧?可是我该怎么还给他呢,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这要怎么办。

我握着U盘杵在原地有些纠结,不然在这等着看他会不会过来?可我也要回家了啊,刚刚妈妈已经打电话来催过一次了。

我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直到电话再度打来。这回是爸爸。他质问我两个拐角的路怎么还没到,我慌忙应声说马上来,匆匆环顾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熟悉的西装男人跑回来后,我把U盘往兜里一揣就往家跑去。

没办法了,不然我回家打开看看有没有主人的相关信息吧,一直站在这里等不现实的。对方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丢了东西我也不知道,要是物归原地指不定会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捡走。

实在不行……我下意识按上兜里的手机,想起了指挥使的脸。

联系指挥使让中央庭在自己的官方账号上发个失物招领,总不至于不可以吧?


▷隐瞒的事

回到家后预料之中被父母说教了一通,随口扯了个谎再对着父母保证再不会犯后,我终于成功在饭桌前坐下。整顿饭吃的心不在焉,草草吃完后我便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电脑将U盘插入接口,把它点开。跳出来的并非我所想的文件夹界面,而是一个要求输入密码的窗口。这个U盘被主人加密了。

那没辙。

我把鼠标一扔,转头去床上把充电的手机点开,解锁后的屏幕上率先跳出来的就是聊天软件的界面,指挥使被我置顶在上方,头像是一个有点傻的笑脸。

倒是很符合他本人给人的整体印象,概括得直白点就是傻里傻气的好人。好像不太自信,但是对工作还是很负责;没什么戒心,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说辞。……好吧,是我说谎在先,可不好反过来赖人为什么信我。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想大家总会喜欢他的——理由除却向我走来时挺直的背脊,对着我微笑的和善表情,还有好多好多的细枝末节,以及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想,或许真正打动我的是他回答我“我很在意”的那个瞬间,我抬首恰好能望见那双同我不一样的、执着着什么的眼神。

我有没有那样的时候呢?我不清楚,但我很喜欢那样的人或故事,像是对着湖面打捞星辰,闪耀与徒劳都很真切。

我点开他的头像,在聊天框前思考了半晌。把情况和拜托他的事全写出来吗?好像字有点太多了,挤在气泡里长长的一串,感觉格外有压迫感。那要怎么起头比较好?总之先来句开场白吧,然后接下来的语气再恳切一点——

江崎:晚上好,指挥使。

下一句该怎么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明明才刚认识——”

指挥使:晚上好啊,怎么了吗?

我吓得手一抖。

江崎:实在是不好意思,明明才刚认识

江崎:……手抖

江崎:实在是不好意思,明明才刚认识不到一天……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这个指挥使回复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指挥使:没关系,是什么事?

江崎:就是,我想知道中央庭的官方账号你有没有权限打理。

江崎:我在放学路上捡到了一只别人丢失的U盘,我想中央庭的官号比较方便扩散,如果能在号上发一个失物招领应该对找失主比较有帮助,所以想问问你。

消息才刚发出去,我就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其实和寻常的捡到失物不太一样,我是亲眼目睹着那个人把U盘落下的。也就是说,我知道失主是有工作的男性,而且很有可能还会途经到那里。既然如此,我或许可以试试在拐角的墙上贴一张失物招领。

现在也不算晚,我要是立刻开始行动,还赶得及在打印店关门之前做完。既然有工作,那说明作息规律,说不定他明早出勤就能看到并给我打电话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看中央庭的官方账号的,这样就不用麻烦指挥使了。

可是消息都已经发出去了,我也只能先等等指挥使的回复了。为什么我刚刚会第一时间想到指挥使呢?像是抓住了机会,想和他多说说话。

……不对,这本身也就是我的目的啊。我在奇怪什么,本来就应该不放过任何接触指挥使的机会的,这U盘也算是送上门来的理由了。

指挥使:原来如此……不过账号其实是爱缪莎在打理,虽然我也可以登。不知道这种失物招领能不能发,我现在去问问?

等、原来是那位鬼牌小姐,实际上我并不想让我单纯私心的接近引起七人众的注意,特别还是那个爱缪莎。算了算了,还是启用Plan B吧。

江崎:不用了不用了!既然不方便的话其实我刚刚也想到别的办法了,正想着要是不行的话就算了。本身也是我临时起意,想了想用官号发这种东西还是不太好,算啦,打扰指挥使了。

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做告别语会更礼貌,对面就发来了意外的回复。

指挥使:别的办法是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吗?

江崎:没事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很麻烦的办法,我就是一时没想到,真的不用了。

指挥使:没关系你说吧,我最近刚好没什么事,江崎同学不是要上学吗?白天行动总归会受限制吧。

……这种不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所以为什么这家伙能不上学啊!

江崎:好吧,就是贴失物招领。

江崎:刚刚没说完整,U盘其实是我亲眼看着它从失主口袋里掉出来的,只是我当时赶着回家,他又跑太快了没喊住……我不好原地等着但是又怕被别人拿走,索性捡了带回来了,心想着说不定U盘里有失主的信息呢,就是没有也能找你……

江崎:……是的,既然我来找你了,你也知道U盘里没有信息了。

江崎:然后我刚刚想到,那我在U盘丢失的地方贴个失物招领不是更好,我也知道失主大概长相,他八成明天出勤会经过那里,比赌他看中央庭官号的推文要靠谱很多。所以真的不用麻烦了,我现在编辑完文档直接去打印店打印就可以了。

指挥使:原来如此。那江崎同学在联系方式那里写一下我的手机号码吧。优先联络我。

江崎:啊?

指挥使:明天你还要上课吧,要是在上课时间联系你怎么办,我来吧。

江崎:这也太麻烦你了……

指挥使:不会。电话打过来在上课没法接不是也很麻烦吗?我时间比较自由,写我的吧,我这边有情况会及时联系你的。

这个人的好心程度真的是匪夷所思,既然没什么事在家休息不就好了吗?可是他说很有道理,要是真发生这种情况可就是两边耽误了。而且你看,这也算是指挥使自己揽事,不是我要求的,是吧……

江崎:……那就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让指挥使操心了。

指挥使:怎么会。

确认了一下对面没有再发新的消息来,我长呼出一口气,退出了聊天界面。

先把失物招领做完吧。


我没数清我刚刚打的到底是早上的第几个哈欠。

昨天忙完之后我直接跑到路口贴完了才回家,到家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难得很晚才睡着,今早差点没爬起来。眼下已经上完了两节课,指挥使还没有一点消息,而我已经困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江崎,江崎!”

“哎、啊?怎么了老师?”

班主任的声音让我瞬间还魂,我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班级门口抱着教案皱眉的女人,她见我回过神来,伸手虚虚往外指了指:“中央庭的指挥使在门卫室等你,说找你有急事,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哎?“好的,谢谢老师!”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确认了一下U盘还在口袋里,我冲下了楼。一边下楼我一边解锁手机看通知,果不其然,在二十分钟前已经有指挥使的电话打过来了,只是我静了音把手机倒扣在抽屉里,一通都没发现。

干脆不拨回去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卫室去,打开门我就看见指挥使和一个陌生男人并肩站在那里,似乎在我进来之前还在聊天,看到我之后二人同时截断了话头,朝我看了过来。

“那个,不好意思啊、这是你掉的U盘。当时你跑得太快了,我实在追不上你……”

“没事没事,刚刚指挥使已经和我解释过了,还要谢谢你——啊。”

我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个陌生男人眼神一亮,冲我挥了挥手。

“原来是江崎呀,还真是太巧了。”

“……欸?”

“也有半年多没见了吧,我最近才回的交界都市,有点忙都没去打球。看你这么快就跑过来了身体恢复的不错,你弟弟最近怎么样?替我向他问好。”

“……我们见过吗?而且我没有弟弟啊。”

我有些愕然,而眼前的陌生男人闻言比我还要惊诧:“我是山下呀,经常在家附近的公共篮球场和你弟弟打球的山下,之前因为工作调动搬走了,我们不是还一起吃了顿饭吗?”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真的不记得我有认识过你……而且我也没有弟弟。”

“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不至于认错啊?你前几个月不是还为了救弟弟出车祸了吗,我还专程回来探过病,虽然你当时还在昏迷中肯定不知道我来过。现在出院了还恢复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我是为了救弟弟出的车祸……?”

我有些不太理解眼前的状况。这个陌生男人一副和我挺熟的样子对我讲了一长串,每个字我都懂,凑在一起时我却一句都无法理解。

“那个、你果然认错人了吧……”

“可是,你是叫江崎吧?”

“……我确实是叫这个。”

“那就是了,那你怎么可能没有弟弟呢,我记得清清楚——”

陌生男人的话停下了,因为指挥使撞了他一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而我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环顾了门卫室一圈,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和我一样茫然。不对、说不定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一个,可是,可是——

我颤抖着双手,拿起手机拨通了我妈妈的电话,像是为了同他证明什么一般,点开了免提。

“怎么了女儿,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妈妈,我还有个弟弟吗?”

“……”

对面忽然沉默了,我的表情难看起来。

“妈妈,我有弟弟,是吧?”

那件被我忘记了的事、那个令我昏迷了半年还多的车祸的原因,那片我本不在乎的、丢失的拼图——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轰鸣,我感到喘不过气。我能感觉到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我,而我低下头,对着手机那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发问:“妈妈,我弟弟呢?”

“……在黑门事件里去世了。妈妈很抱歉,我……”

像是宣判死刑的枪声,响起的瞬间一切都无法挽回。突如其来剧烈的疼痛使我昏倒在了门卫室里。在倒地前,我好像看见了指挥使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接住了我了吗?

……原来想起失去的记忆,头真的会很疼啊。


▷逆流的沙漏

你俩真不像是姐弟。

所有认识我俩的人都这么评价,而我表面玩笑似的回应说“怎么这样”,实际上心里也这么想。我对外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待人平和,成绩名列前茅,平日里喜欢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看书,存在感若有若无。

而我的弟弟是篮球部的王牌,上课有一半时间在睡觉一半时间在发呆,成绩惨不忍睹,每天至少被各科老师说教三遍,看到书本就头痛。但只要一到社团活动,他就会变成运动系漫画里闪闪发光的主角,举手投足可以吸引每一个人的目光。

我们相差两岁,分别就读于距离不远的两所中学。平日在外我们并不会有多深的交集,我嫌弃人多的场所,他也没什么时间来我学校乱转。而那段时间期末临近,若是没考好他就要留校补考,没办法参加外市的比赛,这监督他学习的任务兜兜转转还是交给了我。

于是那段时间我经常在两个学校走动,有时候是弟弟来班级找我,大部分时间是我过去找他。我会在课余时间对着他的课本给他勾选重点和整理知识点,有时候也会和班里的优等生一起交流意见,偶尔还会参照我弟弟给我的模拟卷押押题。

偶尔会听到同学感慨,说没想到江崎同学的弟弟居然那么不擅长学习。……也不是说姐弟都要相同的,是吧?下意识这么答复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个容易让对话继续下去的好回答,于是我紧接着开起玩笑:“只是没想到我弟弟和我智商居然差了这么多,可能被篮球砸傻了吧。”

然后大家哈哈一笑。

与外表的给人的印象不同,我其实相当喜欢看小说和漫画。只是我碍于脸面,下意识不想让人撞见我有这样不正经的爱好,总是会把想买的东西写成书单,交予弟弟去买。

我是个经常憧憬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现实里发生的也不怎么切实际的人,隐没在人群中做着明天世界会忽然掉入幻想系作品的梦,脑子里有很多不被外人所知的想法,它们就像是一个个飘在半空暂时没有破灭的气泡,在阳光下闪烁起彩虹色的光,支撑着我度过漫无目的的每一日。

相比起来,有时候我会很羡慕我弟弟。我是个没有目标也没什么热情的人,而他鲜明地爱着篮球,并以满腔热忱在这条道路上奔跑。我总想着可能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值得令我付出热情的事物,直到有一天我会携着记忆转生到什么新世界,在那里重新找到我的目标,那时候人生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就像很多很多书里的主人公一样。

而我的弟弟,是不依靠这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就能活成主角的人。


我醒来时,看见熟悉的雪白天花板。

空气里蔓延开的消毒水味竟一时令我感到亲切,当初在车祸昏迷三个月终于醒来的时候,我还住院查看了二十余日,那段时间父母来的不算频繁,学校的朋友一周会来看我一两次,而消毒水味一直存在。

其实并不是很枯燥。落下的课业、错过的新刊,更何况我还有手机,消磨时间不是什么难事。——实际上,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消化名为“黑门事件”的,改变了全世界的大事的发生,以及在它发生之后的一些后续影响。

感觉像是平日里幻想的事成真,只是又有点区别:明明听起来是末日题材作品的展开,但是大家好像又已经对现状习以为常,破碎的生活开始重建,凭空出现的“黑门”“怪物”“神器使”之类的新名词所代表的的事物也一并轻松地接受,就像是在饭馆里店家忽然给客人上了没点的菜,说是“附赠的”,客人不过惊讶一下,也就继续动了筷子。

我想人类对于伤痛的自我疗养与修复能力和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总是超乎人的想象,像是我当初扶着轮椅出院时回望这个曾直面灾难的城市,发觉它好像比我想象中的现状要好上不少,天空澄澈纯净,行人往来繁荣。我一个还没办法依靠自己力量站起来的人还在病房里与它共情,这座城市已经开始尝试去奔跑了。

……更好像是现在,我平静地回想起自己过去和弟弟的生活,想我怎么会忘记这几乎象征着我一半人生的亲人,想每次结伴而行他总是配合着我的速度把步调放慢,想我俩在书房学习时我面对弟弟不开窍的脑袋气急败坏,想我去看他比赛的那个下午,他投中三分冲我笑的得意又灿烂的一眼。

难过像是在记忆冲散桎梏头痛欲裂昏迷的时间里被缓冲了一下,事到如今只是像是沙漏里的沙一样慢慢落入心底,我坐在其间逐渐被沙尘淹没迷住双眼,也不过是揉揉眼睛,没有流下泪来。

门开了,我扭头的动作有些迟缓,也就在看到指挥使的时候能够及时调整表情,没露出太过惊讶的神色。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进来,对上我的眼睛时愣得人都后退了半步,险些没松手把刀掉了。

“现在几点了?算了,早,指挥使。”

“……我刚刚去大厅的时候看到是三点多,下午好。”

他坐在我床边,从床头柜上摆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削了起来。我想根据他的反应,我的醒来肯定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他估计是等久了想给自己削一个,刚刚是去大厅借水果刀去了。

“指挥使,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一天多。有身体不适吗?”

“没,感觉还可以,头现在也不疼了。说起来怎么是你在这?”

“我之前也说了我最近没什么事,这几天很闲是真的。昨天是我接着讲你的电话和你妈妈沟通的,他们今天抽不出空,我就说白天我来照看你。”

“原来如此。说真的指挥使你这也太好人了吧,以后等我工作也想要你这么亲民的领导。”

“你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什么领导。反正也没事,不如送佛送到西,可以这么说吧?喏,苹果。”

“哎、你不是给自己吃的啊?”

“本来确实是——你不是醒了吗?你先吃吧,苹果也不止一个。啊,不然先喝口水?”

“你先给我吧,水我自己倒就行——好的好的,谢谢啦。”

我傻笑着看向低头削第二个的指挥使,仿佛能想象到几个月前守在我病床前的弟弟。他会不会也坐在床边给自己削苹果呢?会无聊吗?说不定还会因为部活结束匆匆跑来而在走廊上被护士斥责说“那位家属不要在走廊上奔跑”,明知我听不见,还要对着我絮絮叨叨,当然,也有可能我的猜测全错——但他肯定会来。

“指挥使,你知道吗,我刚刚醒来的时候想我弟弟的事情,就觉得人的承受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真是超乎人的想象。”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咬了一口苹果,果肉很脆很甜,于是我也就顺势对着停下动作的指挥使扯出一个笑容来:“别这么严肃,我现在没事。我就是想,我是不是应该一边回想一边默默流泪比较好?可是我想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已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我也不是不悲痛,……但是,该怎么说,我发现我做不到我认知里的那么难过。”

指挥使没说话,他用水果刀给手上的果皮转了最后一个圈,果皮落入垃圾桶里,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和他差了两岁,不在一个学校上学,但是我们感情很好。我弟弟很厉害,他喜欢打篮球,还是他们学校篮球部的王牌。他做什么事情都能满怀热忱,和我不一样。

“我想起来那场车祸的原因了。那天他因为去参加外校的交流比赛下午能够自由活动,于是我去拜托他顺路去市中心的书店参与一个新书签售会。放学后他来学校接我,把签名书和签名明信片给我,我在路上拆了看,当时起了风,手上一时没拿稳,明信片从我手里飞走了。

“我弟弟知道我很喜欢这个作家,就下意识帮我去够。当时我没有动作,想原地等我弟弟拿到了明信片回来,一扭头就发现斜对面忽然冲出来了一辆车。

“我可能当时想了很多吧——像是他还有梦想没实现,他还要去参加比赛的这样的想法,总之、他不能出事。又或许我没想那么多,只是现在的我在解读当时的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总之我当即把书一扔喊着快躲开就冲了上去,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我们一时无话,安静的病房里只回荡着我俩咬苹果时发出的脆响。“这苹果还真脆啊,指挥使眼光不错。”“是你妈妈买的。”“嗯——,那就,不愧是我妈。”我笑起来,“好像不该讲这个话题。我以前就这样,总说一些破坏气氛或者让人不好接的话,一度让班里人以为我这人不好相处。”

“不是你的错,江崎同学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介意你对我说这些……倒不如说,你能和我说这个我会比较放心,我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看,确实是‘让人不好接的话’。……当然,这句话本身也是这样的。”我摊了摊手,自己接了自己的话,没让指挥使接着为难,“其实,我刚刚还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当时是不是自作聪明了?”

我弟弟运动神经很好,指不定他已经看到了那辆车,他有把握拿到明信片全身而退。就算没有,我也不该冲上去,我大声提醒他或许才是更正确的选择。闷声不吭就直接冲上去,是糟糕的莽撞之举,也说不定是敲响他死亡钟声的钟椎。

房间安静了下来,我对着指挥使笑的有些苍白。


▷你的使命

我在病房发呆的时候注意到一件事:这个病房的挂钟是坏的。于是安静下来的房间就变得更加安静,这感觉有些窒息。……就和现在一样。

指挥使定定地看着我,我说完那句话之后再没开口,指挥使也没有。我们对视了起码半分钟的时间,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我先是收敛了我的笑容,现在又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想指挥使说不定是发觉了的——所以他才会这么看我。这个我看似轻描淡写抛到他面前的“一件事”、又或者说是“一个疑问”,实际上会变成我出院之后即将折磨我相当一段时间的一场心灵拷问。——至少我现在是这么预想的。

我其实已经没有责怪父母瞒着我的意思了,这七个月的来龙去脉串在一起显得我这三个月的昏迷像是一个漫长的烂笑话,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待到兜兜转转命运收线,不过还是那个结局。而我所做的事,像是半途给命运的线团打了个结。

它被解开了,我醒来了。

“……江崎同学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慢了半拍才将这个问句接收并理解,我缓慢地抬起头再度去对上指挥使的眼睛,他望着我的眼神认真又不容人回避,而那句不合时宜的“请指挥使不要用问句来回答问句”就这么堵在喉咙口,像是没有拧上瓶盖的汽水里最后的气泡一样消散了。

我总是不懂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我总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我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走一步错一步,然后在原地踟躇,没入自我厌弃的海洋,再遁入幻想构筑的安全区。

“……我当时说不定这么想了,‘自己也算是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

得过且过而没有人生目标的我,拯救了追逐着梦想闪闪发光的,我弟弟的人生。

“我想我要是做了什么像是主角的事,也不过是那一瞬间推开弟弟的动作。主角做事总会成功,而我不是主角,所以我失败了。弟弟最后还是被黑门所夺走,当时的我还在医院昏迷。我让父母伤心了。”

父母到底为什么会选择瞒着我?或许他们也在逃避着这个事实,他们的女儿尚在医院不省人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复;而黑门事件又让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天灾无眼,由此蔓延开来的苦难也无人能够丈量。

“我知道的,我不该用这种事来给我的人生加码。我想我那时候自以为是要去拯救我的弟弟,实际上是在试图拯救我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人生。”

“江崎会后悔吗?后悔你当时的行为。”

“……怎么会。他可是我弟弟,我说到底……”

说到底在那个当口,没办法好好思考其实也没什么。现在的我没办法去评判当时的我究竟是对是错,但是我没办法停止对我自己的挖苦。再怎么假设人生重来也不过加剧事后对自己行为的怨责与懊悔,我很明白那些都不过是我的妄想,和我这么多年来脑内吹起的虚幻泡沫没什么区别。

“我后悔的说不定只是为什么我不够中用吧。后悔我的庸碌与随波逐流,聪明人总能找到两全法,而我显然不是,自然也找不到。就算我真的能重来,我也没办法保证做什么一定能挽回一切。

“所以如果真的要说……要是我当时什么都不做,我才会后悔。”

假如你所做的事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你到底还要不要去做?

“刚刚江崎问我,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了。我其实是觉得,在当时所说的环境下,谈不上‘自作聪明’——你甚至没有主观地去想什么,你只是下意识在那个时间里做了你觉得自己得去做的事。

“没人规定救人必须怀着纯粹的善意,做一件‘好事’也只能心思单纯。有目的性也好,想去证明什么也罢,我觉得都没有问题。江崎同学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黑门的出现怪不了任何人。”

……啊,就是这个。

“那,指挥使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去讨伐黑门的呢?”

“……嗯,为什么呢。原因有很多。可能就像是你说的那样……我必须要去拯救这个世界吧。我是中央庭的指挥使,江崎你也这么对我说过。虽然这样说起来有点自傲,但是我确实从晏华和安托涅瓦的话里感受到我怀有这样的‘使命’。”

使命。你是长辈,护佑晚辈是你的使命;你是学生,好好学习是你的使命。而他是救世主,拯救世界自然是他的使命。

“拯救世界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

“讨伐黑门为此是必须的吗?”

“对。”

“只有你可以做到吗?”

“……是,只有我。”

回答带了些许迟疑,但是他还是这么下了重音回答我,我听见窗外传来鸟鸣,才发觉窗户其实是没有关上的。这个房间不再无风死寂,窒息也被吹散,挂钟坏了没有再走下去,但是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停止流逝。

就好像现实不会停止在我救下弟弟的那一刻,也不会停止在我昏迷送医的那一刻。我睡着了世界还醒着,命运不会停下脚步,我也无从去质询,为什么这一切和我所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我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指挥使,你刚刚也说了,黑门的出现怪不了任何人。那这一切实际上也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非要去做这个救世主呢?”

“我其实也说过了,我算不上什么‘救世主’……算了,江崎你这么说也可以,指不定都是一个意思,毕竟我确实是想去拯救这个世界。当时我从中央庭的医务室醒来,就被安带去参与了战斗,他们说我是唯一能净化黑核的人,我是新人指挥使;而消灭怪物、破坏黑门和保护人类就是中央庭的工作。”

“当时安托涅瓦和我说了很多——”


“也许我们现在所做的不能立即看到成果。但积少成多,慢慢的使这个世界重归和平。

“击败怪物,破坏黑门,净化核,从异世界的手里,帮助更多更多的人。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

“经过了刚才的战斗,我要再问一次。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我愿意。”


“……其实也没有很多吧。说到最后最后她就问我,愿意加入他们吗。如你所见,我说的是‘我愿意’。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那颗黑核在我手中变成纯粹的白的样子,就像是魔法……它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我的手心,然后在我手里变成白色的立方体了,那感觉很奇妙。”

指挥使可能没发觉,他回忆这些的时候是笑着的。讲到中央庭让他很开心。我一瞬觉得自己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有些狭隘,但是我还想继续问——

“指挥使曾经说过,并不是不在意自己丢失的记忆,但是这些事要在拯救了世界之后说。那假如没能拯救世界呢?”

“……”

指挥使顿住了。他的表情停滞了不过一瞬,就再次将唇角弯起:

“那寻找记忆也没什么意义了吧。人需要记忆来确认自己是不是活着,假如世界毁灭了,那这些其实也都不重要了。”

单独的人、事、物并没有意义,意义是人所赋予的。那么我到底能不能,给我的“拯救”之举,赋予些许意义?

“那,指挥使。我去拯救我弟弟的举动,真的有意义吗?”

“他活下来了吗?”

“活下来了……但是又死了。”

“但是他也活下来过了。因为你。”

我愣住。

“黑门的出现怪不了任何人,但是你弟弟能够活下来是多亏了你。……江崎你问我,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我觉得不是。因为你最终救下了你的弟弟,只不过这件事因为你的昏迷而显得没什么实感,但是不要忘记它。”

我曾拯救了我的弟弟。

“但是结果就是我没救下他。我甚至不敢想当时我的父母到底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继续生活,在我醒来之后再选择瞒着我。我很不好受……我不想这样的。”

“他们只是不想让你伤心。别想那么多,起码你现在活着,而叔叔阿姨也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弟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肯定希望你活着。快乐地。”

我问,我是不是自作聪明了?

而指挥使答,没有。

是这样的吗?

“刚刚江崎问我,你去救你弟弟的举动,到底有没有意义。我想只要你能开心地活下去,那么一切就都有意义。我认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而保障你们能够开心地活下去,便是我、也就是中央庭的义务。黑门夺走了你弟弟的生命,那么我就不会让它再夺走你的。”

我忽然有点想哭了,明明刚刚我都没掉下眼泪。我拿着救世主给我削的苹果,单只手捂住了双眼,可眼泪最终还是透过指缝渗下了被褥。

我这么想,感谢救世主。


我最终还是在医院休养了一周。班级组织了人来看我,大部分人还是粗略地知道了“我拯救了弟弟但是我昏迷醒来之后弟弟已经死于黑门事故”的……嗯,悲惨往事。他们三三两两地安慰我,态度不一但是都透着对我的关心,我看着他们这样子,反而能够轻松地笑出声来。

往事过去了吗?我不知道。但是起码我已经不会频频回头去看它了。

往事总会过去。

指挥使之后又来看了我一次。大早上的,带了份早餐,过来小心翼翼地敲门,我当时正靠在床头刷手机,腹诽着这软绵绵的敲门声是能敲醒谁,高声应了句“进来”。指挥使无声地推门进来,对着我举起手上热气腾腾的袋子:“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

“……是没吃。谢谢指挥使这么贴心啊。”

“你这语气好像不是很高兴啊?”

“怎么会,我很惊喜的。我没想到你还会来。”

这是实话。

指挥使听到我这么回答也就不追究了,他嘿嘿笑着把东西往床头一放,顺势在床边坐下,说东西才刚买还有点烫,放一放再吃。

“怎么不发消息给我就来了?要是我现在不在病房呢?”

“没想那么多,等我开始思考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拎着早餐在上医院楼梯的路上了。所以我就想,要是你没醒,或者不在,我就悄悄溜走,假装没发生过。”

“那我早餐呢?”

“我也没吃呢,我自己吃。”

“哦——那我赚了。”

我放下手机打量了指挥使一圈,“你怎么也这么早起床?”

“早上有个巡查任务,结果闹铃定早了一小时,也不好再睡,干脆就起来了。”

“我是因为早上有检查……刚走不久,你来的巧。”

一时无话。

其实我刚刚在看希罗的采访视频,关于希罗为什么离开中央庭的采访视频。“为大家夺回安全的世界”……既然是他们共同的目标,那他又为什么要离开中央庭?

我不太相信希罗的说辞,但是好像大家都很信任他。我方才打量指挥使的时候其实能一眼望见他眼底的黑眼圈,明显得不得了——可他还是笑着来看我。我问不出口“中央庭现在怎么样了”,他可能也不想回答,兴许什么闹钟定早了也都是假的,他纯粹是失眠——算了,都算了吧,我相信他。

他可是我们的救世主。

“江崎,我想问你个问题。不知道会不会冒犯你……假如会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嗯……?问就是了。”

我伸手去碰豆浆的杯壁,判断早餐已经到了可以吃的时候。

“假如能选择的话,你会选择不记起自己的弟弟,就这么活下去吗?像是大家都幸福美满……没有失去谁。”

啊。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起这个问题。但是指挥使因为他独特的身份和经历,显得这个问题又格外不同。于是我这么问他:“那么,假如你的记忆也告诉了你,你有必须失忆的理由,你还要不要想起来?”

指挥使被我问的愣住。但是他似乎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才愣住的。

然后他笑了笑,说:“果然都是这样的。”

人活在世,果然还是想求点真实。

指挥使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指挥使选拔是假的,中央庭告诉他的一切也都是假的,他的过去被删除,以白纸的姿态接过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使命。可是到头来,他还是依赖于现在的这个“现实”。

安托涅瓦告诉他的事情不是假的,晏华想要托付的东西也不是假的,他想即使身处虚幻的世界,也总有值得相信的东西和能够依靠的真实。就像那天所说的一样,他说他算不上什么“救世主”,但是他又确实是想拯救这个世界。

起码在这个交界都市,在如今这个被黑门所侵蚀的大家所处的城市,他被信任着,又被托付着,同时也确实能够去“做到”什么。

“真相总能去找的,我想先给大家找一个妥帖的未来。”

我看着指挥使,看他身后雪白的墙壁,看他的黑眼圈,再看他穿戴整齐的制服,最后回到自己身前这片雪白的被褥。豆浆被我喝完了,我咬着吸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指挥使似乎被我过于直白的眼神搞得有点不好意思:“江崎,你是想说什么吗……?”

“没,我想给你鼓掌。”

我放下豆浆的空杯子,对着他热烈地鼓起掌来,像是刚听了一场无比优秀的演讲。他被我拍手拍得蒙了,下意识往后坐了坐:

“江崎,你没事吧……?”

“你这问的,我当然没事。

“……我只是想,不论主角与否,你刚刚说的那段话,我一定会认真记得的。我要记很久很久,记到几十年后,记得当初曾经有个人,对着我谈人生志向。

“你做的很好了,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

兴许是我夸的程度不轻,他被我说的愣住,最后缓缓地低下了头不再看我。我看见他揪紧了裤腿,心想我的想法也应该传递给了他。

当时他在病房里给我一个回答,现在我再还给他一个。

“明明是我来找你探病,怎么到头来却是你在夸我……”

“没事,病人不介意,病人可高兴了。”

他可能意识到了,我在隐晦地表示:比起希罗,我更相信他和他背后的中央庭。我想刚刚那些话他是找不到人说的,兴许我是这段肺腑之言唯一的听众,想想还挺荣幸。

我伸手去拿包子,对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我本想再说点什么,指挥使的终端忽然响了。气氛一变,他慌忙去掏,电话接通他走出病房,门被他掩上,我听见模模糊糊的对话声。指挥使的声音变得严肃。

过了一小段时间,他推开门探出头,指着终端说晏华催他去工作,他要走了。

我挥挥手和他说拜拜,门把手被松开,就这么留着一角的开口,他消失在了门后。……连门都没记得关,看来确实是很紧急的事情吧。

我这么想着,隔天便出了院。

此后我再没见过指挥使,我总觉得那通电话像是什么时间段的分割点,将世界的风向改变。我本以为是我想的太多,直到那一日清晨整个天空被紫黑色所覆盖,而交界都市的晨间广播是这么说的——最大黑门在今日开启了。


▷你所听见的呼喊

我大清早听到广播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发愣。实际上关于最大黑门的消息中央庭在两周前就已经开始预警,相关的新闻和通告充斥了各大相关的平台。那些文章风格如出一辙,用最为浮夸的辞藻将最大黑门描述成世界末日的前兆。我看得疑惑,分享给指挥使,用开玩笑的口吻问这是不是你们中央庭发的通稿,但是指挥使并没有回复。

我以为是他工作太忙没多想,结果之后发的消息也全都石沉大海,我不死心,尝试拨了电话过去,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被人挂断。

我就此停手,这明晃晃的拒绝就算是我也不至于还当成是指挥使太忙的巧合。交界都市的天色随着时间推移,每一日都多暗沉一分,但我每天早晨醒来看着窗外,看鸟儿从空中掠过,看早餐铺的老板和熟客打招呼,看背着书包行迹匆匆的女生晃着马尾辫穿过马路,好像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这座城市作为抵抗黑门的最前线实际上每天都在被警报所环绕,人类与怪物为邻却又维持着生活上的安稳祥和,等到真切的危机来临时,紧张的气氛更像是出于仪式感的人为烘托。

但是今天好像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是因为广播里听腻的主播声音都变得慌乱吗,是因为窗外开往城市之外的车辆逐渐取代了散步的人群吗,是因为这就算白日也宛若黑夜般的可怖天色吗?

它们都很像。但是我觉得都不是。

我拉上窗帘,去卫生间洗漱。冷水透过毛巾传来使人清醒的温度,我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尚且没有拾掇好的自己,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居然在我要去的地方遇到了指挥使。

说实话找到指挥使是一件不简单但是也不算难的事情,只是自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想去找他了,我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是在生气他这么见外吗?可我好像也没这样的资格。

黑紫色的天空之下整座城市已经几近空城,很多人先行逃出了城市,中央庭也已经在组织剩下的人去安全的地方避难。我背着包落在父母身后,犹豫了几秒钟才敢说出我的请求,脱口的声音竟比我想象中要坚定许多。他们拿着行李箱看着我,没人说话,而父亲最终对我伸出了手。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则对着我指了指我肩上的背包。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的意思,把肩上沉甸甸的背包递给了他,他的手跟着一沉。我顺着背带去看父亲粗糙的手,忽然就鼻子一酸。我拼命地眨眼睛,说我很快就会来和你们汇合的。

“假如真的是世界末日,多待一会儿其实也没事。我和你爸会等你的。”

妈妈看着我,眼神和往日一样温柔。我没忍住,跑过去拥抱了她。松开手我又抱了爸爸一下,然后我一身轻地站好,看着他们慢慢地倒着走了几步,转过身朝着那个我想了无数次却又从未去过的地方奔跑了起来。

在出院之后,我和父母很少谈及过去的话题。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那通电话之前的平衡,却又知道这平衡一碰就碎。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明明在学习和生活之外还存在着很多闲暇,我却一次都没有踏足过那里。或许我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可我又不敢主动和父母提出同去。但我想,假如今天也要退缩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从未来过这里,因为我在此之前没有失去过任何人。我曾经通过导航熟悉了从家通往那里的路线,又在梦里无数次生出勇气去独自前往。只是我在梦里没有一次抵达过,我总是提前醒来,梦里怀抱着花束,现实双臂空空。

这回我手上终于抱着花束了,我弟在这方面没什么讲究,我也就选了我最喜欢的满天星让店家包装起来。这家开在公墓附近的花店是路上唯一还没有关门的店面,店里除了一个漂亮女人之外再无他人。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书,见我来了就站起身问我有什么需要。

她问我,是不是有牵挂不下的人还在墓里。我说是,她就笑了笑不再发问,而我注视着她给花束打蝴蝶结时精致的侧脸,最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你也还在这里。

我想说不定理由都是一样的,也是托她的福,我才不至于当真两手空空地来奔赴这场头脑发热的单向会面。我想我弟弟不会介意这些,不过他或许会说我笨蛋。只是在这末日般的天色之下,我总想让这次扫墓更有仪式感一些。

然后我就在公墓园里遇见了指挥使。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里相遇。我踏进来,他走出去,我俩站在门口对视了半晌,最终他看着我怀里的花束明了了我的目的。

“江崎是要去看你弟弟吗?”

“……是的。”

“我可以一起去吗?”

“……指挥使如果有事的话,不用专门留下来陪我的。”

指挥使愣了愣,有些失笑。他说:“我没有什么事了。晏华给我放了半天假。”

我愣了愣,最终没有再说别的去拒绝。少年转过身自然地跟上我的步伐,而在我终于鼓起勇气不再逃避的这一天,我居然能够并非独自一人。

“指挥使为什么会来墓园?”

“今天是决战了,江崎。”

指挥使答非所问,我脚步一顿。

“假如没办法阻止希罗……今天就确实是世界末日。留下来的神器使已经在进行最后的作战准备了,而我其实是想立刻赶到观光塔去的。但是晏华却说我这段时间连轴转了太久,给了我半天让我自己打发时间。黑门反正已经在那里了,就算着急好像也没太大的意义。

“不过我其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索性出来逛逛。我经常会因为讨伐黑门在城市里到处跑,但是很少能有机会来这里。所以我想着都最后了,来看一眼。”

来看看这几近将人吞没的静寂与死亡,然后到最前线去求一个不必再来的结果。

我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他是主角,主角是不会死的,可此时此刻,在与指挥使并肩行走的石子路上,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逆风翻盘的热血。我甚至想说快逃吧,逃开这该死的宿命,别做什么救世主了——我不希望直到这最后一日他都背负着这沉甸甸的期待与责任去背水一战。

只是我仍印象深刻当时他在病房坚定地回答说只有我的模样,于是如今的我也明白无论说什么也没办法改变他在这半天之后的去向。

但我还是停住了脚步,对他说:“指挥使没有想要逃走的想法吗?”

他总是说,自己不是救世主,而面对明显我看多了小说才说得出口的奇妙发言,也总是包容地笑起来说,那样也不错啊。语气轻飘飘的,但是也并非没有传达到,他只是温柔地看着我,将我的心和话语都一并接住,就像现在一样——

他望过来,看着焦急的我,看着快哭出来的我,看着已经了然的我。风掀起他的外套,吹起他的刘海,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向他的眼睛。在这大风里,指挥使的眼睛像是波光潋滟的湖,而这湖面毫无保留地倒映出了我不堪的想法与自私的心。

我希望他活下去。哪怕只是这一日。

“……我还记得江崎当时对着电话追问自己的弟弟去哪了的样子。”

他忽然开口了,我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花束,闻见满天星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像是什么讯号,将我包裹,令我避无可避,只能听指挥使来告诉我,我所期冀的未来不过是一吹就散的空想。

“你明明已经清楚了结局,但又因为缺了个肯定,便死死地攥住这0.1%的可能性不松手,像是说总有可能。……和你现在一样。

“我不是什么轻小说的主角,也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只是听见了那么多的呼喊……千千万万。

“于是我就知道,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正是如此、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是你。主角是你救世主也是你,那些呼喊才会追上你,让你听见,将你淹没,令你无处可逃——不,不该这么说的。

指挥使从没想过逃跑。

我逆风站在墓碑群间,感觉这风像是细碎的刀,割伤了我,最后遍体鳞伤的却是他。我甚至想,假如我在这里威胁他说你不逃走我就要自杀,他会怎么样?

可是我不会这么做,我没有勇气赴死,他也一定能找到两全的办法。我这一生曾拯救过一个人,尽管他已经消逝在了我的生命里,现在的我不过抱着我最喜欢的花束,在追溯一个我最喜欢的幻影。

我忽然觉得无所适从。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没头没脑地开始想这么一段话——在最大黑门开启之日,整个交界都市坠入世界末日的一天,救世主将会逆转整个结局。

我来到我弟弟的墓前,放下那束花。指挥使沉默地望着我,而我定定地望着墓碑上刻的字,在心里小声地念出来,然后我说:“我来看你啦。”

没有眼泪,没有什么煽情的话,只有两个人和一束花。我其实做过这样的梦,梦见我一觉睡醒弟弟还活着,我和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再在熟悉的岔路口分别;放学后我去他的学校找他,一路走到篮球场去,人声鼎沸,他是众人的焦点。

我作为家属能够坐在部室里看书,经理看到我来还挥挥手和我打了个招呼。而我终于等到训练结束,弟弟推门进来喊我,我抬起头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活着来见我?”

于是整个场景分崩离析,视野所见的世界变成纯白的虚无,只有我和他面对面伫立,而我对着他重复这句话。

“你为什么不活着来见我?”

我脑中思绪翻江倒海,心底却平静地知道不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指挥使问我是否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地活下去,我的回答是不愿意;但是假如他把这个梦境放在我面前问我是否愿意永不醒来,我想我可能就没办法再次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负罪感的终点居然是迁怒对方,我不敢见他的原因究竟是恐惧失去还是愤怒离开?我到最后差点什么都没带地来到这里,我究竟是想来找我弟弟做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不用做。”

指挥使低声说,我才意识到我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当时江崎你说过,‘要是我当时什么都不做,我才会后悔’。而我好像是这么回答你的……我说,‘你甚至没有主观地去想什么,你只是下意识在那个时间里做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想用于刚刚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想做什么?

我好像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但是我在清晨透过窗去看见这躁动不安的城市时,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来看他。可能我是觉得今天不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但也有可能是,我不想到了最后还没有改变,懦弱不前,我是继承了我弟弟的生命活下去的人,我的人生不该还是如此平庸。

就算是幻影,我也想去抓住。

“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是。”

“那就行了。”

他这么回应我,蹲下身去认真看墓碑上的文字。我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再说话。其实我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不接我的电话,比如你觉得面对最大黑门的胜算到底是多少,比如指挥使,你除了拯救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梦想吗?

但是我现在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人一生总怀揣着无数问题,而这么多问题里,死前能够被解答的不过少数。而在今日,我决定将这些问题都投入不被答复的深渊中,就这样无声地站在救世主的身边,面对着我最重要的人之一的墓碑,度过这决战前短暂的休憩。


我们之后进行了平淡的告别。我说加油,而他说好。

我们在墓园的门口,彼此逆转了站位,指挥使逆风对着我,仰起头看起这暗沉的天色,忽然开口说:“我想,我此时的心情或许和江崎是一样的。”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0.1%的可能性,对吧?”

“……不对。毕竟世界还没有毁灭。”

他愣住,看向我。而我努力地扬起唇角,心想这次我的笑容在指挥使的眼中,是否能算是一个一路顺风的祝愿:“所以,是100%的可能性。也就是一定。”

我的声音会变成他所听见的呼喊里的千千万万分之一吗?

“主角是不会死的,你一定可以拯救世界的。”

“……嗯,谢谢。”

他第一次对我真诚地道谢。然后我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我想我一定传达到了我的心情。

我们一定能再度相遇。


那是个看似普通的人……在不知晓任何事情的时候就被拉进了这一切事件当中,在一次次的发展中认识了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他已经将这个世界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战。


THE END


祝你旅途平安

愿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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